这些年来,启功先生的作品是一本接着一本地出,我是一本接着一本地收集。承蒙先生错爱,每有新著出版,都要惠赠一本,给我提供学习进步的机会。惭愧的是,先生的学问、先生的书画、先生的诗词,我都不懂——可先生的作品,我是真喜欢。因这喜欢,我将先生的作品放在枕侧,带在身边,时时把玩、常常品味。每到兴会之处,都忍不住像先生那样,拍着大腿,竖起大拇指,慨叹:“嗳,写得真好啊!真好啊!”
世人皆知启功先生是书画大家,也是学问大家,很少有把他当作诗人的。这也难怪,启功先生在书法上的名气实在太大,掩盖住了他在别的方面的成就。其实,他还是一位执著的、高产的诗人,“从十几岁学作仄仄平平仄的句子开始”,到现在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人了,七十年间一直笔耕不辍,写下的诗词作品不计其数,结集问世的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而已。这些年先后出版的有《启功韵语》、《启功絮语》、《启功赘语》、《论书绝句》等等。其中《启功絮语》,以先生手写小楷影印,既免排字工人手植之误,又得欣赏先生法书风采,读字读诗,一举两得。《论书绝句》更以先生手书论书七言绝句一百首、论书札记二十余则及历代书法名迹一百多幅制版精印,真是美不胜收,令人爱不释手。
我之喜爱先生的诗,说白了,就是因为他的诗我能看懂。以我的愚见,启功先生的诗和他的人一样,大雅大俗,至俗至雅。启功先生的雅,是不消说的。学问大家,书界泰斗,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但如果你有机会与他接触,你马上会发现,启功先生原来也是一个俗人,跟我们一样的俗人,你只要有初中文化程度,就能跟他对话。他也会跟你聊些家长里短、世俗人情,也会说一些常人常说的笑话、开一些常人常开的玩笑。可是当你跟他接触久了,深了,他那深处的“雅”就会自然地显露出来,令你由衷地产生“高山仰止”的感觉,令你自惭形秽,愧不如人。
启功先生的诗也是这样。失眠、害病、吃烤鸭、挤公共汽车……我们在生活中都曾经亲历并习以为常的事物,在他的笔下都能入诗,读起来亲切、有趣,令你忍俊不禁。你不免诧异:诗就是这样的么?当你读了一遍、两遍、三遍……细细品味,你会发现,那些原本平常的事物,在他的笔下已具有了特别的意义,在你笑过之后,鼻子又忍不住发酸,甚至流下泪来。那字字皆血的《痛心篇二十首》、《赌赢歌》(皆为悼亡妻之作)就不用说了,就说那轻松、幽默的《鹧鸪天八首·乘公共汽车》,先生不厌其烦地写下了从等车、挤车到乘车、下车的全过程,几乎让你从头笑到尾。可当你读到“门有缝,脚无跟。四肢着地眼全昏。行人问我寻何物,近视先生看草根。”想象一下一位白发老翁摔倒在地下动弹不得的情景时,你还能笑出来么?再如那首著名的《自撰墓志铭》:“中学生,副教授。博不精,专不透。名虽扬,实不够。高不成,低不就。瘫趋左,派曾右。面微圆,皮欠厚。妻已亡,并无后。丧犹新,病照旧。六十六,非不寿。八宝山,渐相凑。计平生,谥曰陋。身与名,一齐臭。”用72个字概括了自己的一生。很多人都把它看作自嘲之作,可我却视之为一篇辛酸的人生总结,每次读它,心里总是沉甸甸的。先生给人的印象,永远是幽默、快乐,其实他内心是沉重、严肃的。先生曾赋诗一首,写他长夜无眠,怀念亲人,读来催人泪下。用心地读读启功先生的诗,你会感慨:诗,就应该是这样的!
不过,启功先生并不将自己的诗称作诗,他以其一贯的幽默,名之曰“胡说”。“我们这族人在古代曾被广义地称为‘胡人’,那么胡人后裔所说,当然不愧为胡说。即使特别优待称之为诗,也只是胡说的诗。”(《启功韵语·自序》在《启功絮语·自序》中,先生更不讳言其俗:“但这册中的风格较前册每下愈况,像‘赌赢歌’等,实与‘数来宝’同调,比起从前用俚语入诗词,其俗更加数倍。”在别的场合,先生则多次自称其诗是“打油诗”。“蛇来笔下爬成字,油入诗中打作腔。自愧才庸无善恶,兢兢岂为计流芳。”(《启功韵语·失眠》)先生自然是自谦了,不过在其“胡说”中我们读到的却是真诚。其实,“胡说”也好,“打油”也好,一首诗能写得让人爱读,让人读懂,有什么不好的呢?难道非要写得佶屈聱牙,让人莫测高深,不知所云,那才算是好诗吗?
话说回来。“胡说”也好,“打油”也好,也并非一味地胡闹,没有规矩。启功先生在《启功韵语·自序》中说:“我这些胡说的语言,总舍不得抛掉‘韵’,我所理解的韵,并不专指陆法言‘我辈数人,定则定矣’的框框,也不是后来各种韵书规定的部属,只是北京人所说的‘合辙押韵’的辙和韵,也就是念着顺口、听着顺耳的‘顺’而已矣!”与那些音韵、对仗都不讲究,却一概称“绝”道“律”的“诗人”相比,启功先生真是坦率得近乎天真了。